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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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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三天,秦淮都繞著陳可南走,如同一只見了桃木劍就胸悶氣短的僵屍。陳可南覺得新鮮極了,像是幹起了獵狐人的勾當,每天在狐貍洞似的陰涼深幽的走廊裏鉆進鉆出,專逮那些唧唧叫喚的搗蛋崽子。

禮拜一下午家長會,他幫顧蓉送完表格上樓,看見秦淮坐在四五樓之間的樓梯上發呆,嘴裏大概還在嚼口香糖,偶爾發出清脆的泡泡爆裂聲。

“你家長怎麽沒來?”他問。

小孩兒像剛睡醒,連頭也不肯轉動一下,懶洋洋擡起眉毛,斜著眼珠子,說:“沒空。”

“你跟他們說了沒有?”

“你要不信,自己打電話問唄。”秦淮岔開兩條腿,螃蟹似的左右曲起來。

陳可南走到這頭一動不動的攔路虎面前,說:“腿。”

秦淮終於慢慢地撇過頭,瞄了眼自己和墻之間的空隙,仿佛在示意什麽。陳可南不為所動。秦淮眉頭擰得高高的,擡頭一瞪他,動了動嘴唇,最後卻什麽也沒說出來,挪到了一邊。

晚自習的時候,他下樓去顧蓉辦公室,她正在座位上打電話。

“……是,我都能理解。他們這個年紀正當叛逆,老師和家長說什麽確實很難聽進去,所以才更要多溝通。秦淮最近的情況我剛才也說了,現在最要緊的一是讓他端正學習態度,二就是盡快追上其他同學的進度。他學習上欠賬太多,老師課上的新內容要完全消化肯定是很困難的,我還是建議讓他補課,先把基礎打牢……”

突然有人敲門,陳可南應聲回頭,教導主任宗鑫朝他招了招手。走到外面,發現還有兩個教導處的老師,都套著“校紀督查”的紅袖標。

“顧蓉在幹什麽?叫她也出來。”

“顧老師在跟學生家長打電話。”

“那算了。我問你,三班的晚自習怎麽回事兒,都沒人守著?”宗鑫背起手,兩只眼睛瞪得像玻璃彈珠,“你們班上那個秦淮又不在!別人前面幾個班都是齊的,一個沒少!”

陳可南一聽他說“秦淮”兩個字,腦門上就跟挨了一記鐵錘似的,登時腫了一圈,後腦勺跟著隱隱作痛。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吧?擾亂紀律我都不說了,你想沒想過,萬一他出了什麽事情,回頭家長問起來,我們怎麽說?學校怎麽交待?我也不是怪你。”宗鑫領著他下樓,“你們年輕,沒經驗。老師管學生,保證他們的安全是第一,還要保證不能讓個別學生把整個班的風氣搞壞。比如說,這個秦淮不學,你們老師不管,有些學生有這個心思的,那就可能會變成第二個秦淮。然後一個帶一個,互相影響,越來越多,最後整個班烏煙瘴氣,想學的人也學不成了。”

陳可南想不到比把他和五十個秦淮關在一個教室裏更慘絕人寰的事了。

“所以必須要抓典型!尤其像秦淮這種,一定要盯緊了,把他嚴肅處理,別的學生自然就不敢鬧什麽幺蛾子了。說不好聽一點,就是殺雞儆猴。”

陳可南連連點頭稱是。眼見直奔學校大門,他終於在宗鑫的滔滔不絕裏的逮住一個喘氣的空當,問:“這是去哪兒?”

“逮人。”

宗鑫兩手一背,保安大叔打開鐵門,門縫裏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一股冷風從街頭刮過來,吹起宗主任黑色的衣角,像個從天而降的蓋世英雄。

四人一頭鉆進了學校背後的小街。

陳可南還沒來過這地方。小街長得出奇,學校高聳的水泥圍墻擠壓著密密麻麻的魚卵似的商鋪,他們如同在魚腸中穿行,幹冷的空氣裏隱約漂浮著不新鮮的味道。每間商鋪頭頂搖搖欲墜的塑料雨棚粗蠻地向外延伸,有些商鋪剛好陷在斜坡的低坳處,仿佛露天的鼴鼠洞,要經過幾級臺階才能回到地面,它們的雨棚也就低矮得如同小人國,陳可南不得不小心行走,時不時彎腰低頭,以防被戳到眼睛。

走到一半,宗鑫三人忽然一閃不見了。陳可南在模糊的夜色裏左右尋找了好一陣,才發現他們走進了坡下一家燈光昏暗的小店。他順著一處幾乎隱形的臺階下去,剛看清招牌上寫的臺球室,裏面已經被轟出了四個學生。

陳可南現在開始認真考慮退休以後去鄉下山裏打兔子了。

“去前面網吧看看。”宗鑫說。

四個人氣勢洶洶地闖進網吧。網管是個白白凈凈的小胖子,被嚇得往後一縮,屁股下的轉椅瀟灑地跟著往後飄去,這讓他有那麽一瞬間看起來像武俠電影裏踏雪無痕的俠客,如果不是碗裏的泡面湯飛出來灑了滿腿的話。

他們進去的時機剛好,網管正在嚼面,沒來得及通風示警,隨著宗主任一聲暴喝,“都給我出來!”角落裏七個遲鈍的楞頭青才驚慌失措地放下可樂罐,滅掉煙頭,活像受到驚嚇的小老頭,顫巍巍地一寸一寸挪出來。

陳可南沒想到一下子扯出一串葫蘆娃,宗鑫更是氣得青筋暴起,一把將打頭的那個揪了出去。後面的一個接一個經過陳可南身邊,最後一個小瘦猴子有點眼熟,陳可南想了想,不記得是九班還是十班的學生。

小猴子揉著自己粉紅的招風耳,悄悄沖他往裏一指。

陳可南疑惑地走進去,走到盡頭,發現拐過去還有個小房間,擺著幾臺電腦,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裏面,戴著耳機,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

屏幕上銀色短發的青年利落地翻了兩個跟頭,躲過不斷砸下的流焰,像海妖一樣的巨大怪物突然揮動尾巴,手裏的三叉戟同時刺下。鍵盤發出急促的脆響,銀發青年向後一閃,跳上一個圓木桶,卻正好被三叉戟的幻影擊中,畫面立刻暗了下去。

電腦前的人輕聲罵了一句什麽,迅速點了“讀取最近存檔”。

銀發青年跑過一段港口,登上船,暴風雨來臨,海妖鉆出水面。

畫面第三次暗下去的時候,小孩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扯下耳機,扔在鍵盤上。

“你是笨死的嗎?”陳可南嘆了口氣。

然後他看見秦淮像被踢了屁股的狗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他丨媽想嚇死我?”

秦淮按著胸口,驚魂未定,拐角後探出宗鑫的頭。

“玩兒夠了沒有?再不出來,你明天也不用來學校了!”

宗鑫三個人像趕鴨子似的趕著那十幾個學生,腳步如飛,只有秦淮跟在悠閑的陳可南後面,像條長長的大尾巴。

“你又打小報告?”秦淮踢飛一顆路邊的小石頭,“有意思嗎?”

“我有那麽閑?”陳可南反問。

“那可不好說。”

“我沒顧老師那個耐心,還整天苦口婆心地說你。你不肯學就算了,能別給我找罵嗎?”

“你被罵了?”秦淮喜出望外,“誰啊,宗鑫?”

“會不會跟老師說話?”陳可南眉頭一皺,想罵人又忍住了,從口袋裏摸出煙來。

“少擺架子,你才大我幾歲。”

“別管我大幾歲,”陳可南吐出一口煙,“管你夠了。”

秦淮嗤之以鼻。十分鐘後,宗鑫叫來了顧蓉,教導主任辦公室裏頓時響起了一男一女高低錯落的訓斥和咆哮聲,比交響樂更有節奏感。

“你媽下禮拜來學校,到時候我再跟她說。”半個鐘頭後,顧蓉用這句話做了最後總結,終於在沙發上坐下來。

陳可南一只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那盆虎皮蘭,看著秦淮偷看了眼餘怒未消的宗鑫,又瞥了眼拿手扇風的顧蓉,最後落在自己身上,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陳可南覺得自己應該叫“出氣筒陳可南”或者“冤大頭陳可南”。

晚上放學趕上大雨,陳可南淋回家,第二天早上睡過頭,趕地鐵差點遲到。教室裏鬧哄哄的,他一走進去,才匆忙變成朗讀聲,空氣裏還漂浮著雞蛋包子之類的早飯味道。

顧蓉沒來。直到第一節課快上課了,才打電話跟他說身體不舒服,剛請過假,請他幫忙代課。

他猜顧蓉感冒了。正想著,後門悄悄打開,秦淮貓腰鉆進來,懷裏還摟著書包和一袋面包。發現前門站的是陳可南,他反倒像松了口氣似的。

陳可南連話都懶得說,朝門外一指。

秦淮的手剛摸到椅背,又帶著家當幹凈利落地滾了出去。

打過下課鈴,他在講臺上收拾東西,王肖易走過來,把幾個粉筆頭扔回粉筆盒裏。

“謝謝。”他朝王肖易一笑。小孩兒頂著腦門上紅紅的一塊兒,悻悻看了他一眼。

閻榆等在外面,他叫學生開門,外面走廊有人大聲說:“下節有課啊,小閻?”

他夾著書出去,閻榆正跟秦淮和劉峰說話。“要叫老師。”閻榆糾正道。

秦淮瞄到他,眼珠往墻上一溜,假裝沒看見。

“陳老師好!”劉峰嘿嘿直笑。

“今天為什麽沒交作業?”他問。

“忘帶了。”

“信你一回。明天給我。”

“謝謝陳老師!”

“你呢?”他問秦淮。

“我也沒帶。”小孩兒不假思索。

“到我辦公室來。”

劉峰笑得打嗝。秦淮眼睛一瞪,反問道:“憑什麽?”

“不交作業還有理了?”陳可南走向樓梯間走,回頭看他還定在原地,一挑眉毛,“要我請你?”

秦淮踢踢踏踏地跟上來,說:“陳可南,我招你了?針對我很有成就感是吧?”

“叫老師。沒大沒小。”

“哦,陳老師。”秦淮怪聲怪氣。

“誰有那閑功夫針對你?你要跟嚴向雪一樣,哪個老師都不找你。”

“人家是年級前三,我哪兒能比啊?”秦淮清了清喉嚨,“你們老師不就是喜歡成績好的,只看他們才順眼嗎?”

“這跟成績有什麽關系?”陳可南推開辦公室的門,“少跟我廢話。你們班下節什麽課?”

“幹什麽?”秦淮立刻警惕。

陳可南心領神會,說:“體育是吧?別上了,在我這兒把前幾天作業都補上。”

有人敲門,嚴向雪走進來,說:“Miss楊,我來抱作業。”

“都改好了,在這兒。”

“嚴向雪。”陳可南叫住她,“下節體育課幫秦淮請個假,補作業。”

陳可南對秦淮的表情視若無睹,從桌上的一堆試卷裏抽出三張空白的,輕飄飄地遞過去,“筆自己拿。”

“顧老師都沒找我,你還管這麽寬?”

“顧老師叫我管作業。你有意見就去跟她當面說。”

秦淮怒氣沖沖地往他旁邊一趴,那陣仗好像恐龍在桌上跺了一腳。

沒過幾分鐘,楊清鴻也起身上課去了。上課鈴響過,外面靜悄悄的,辦公室裏更是落針可聞。桌邊的秦淮一會兒換一個姿勢,像渾身長滿了跳蚤的猴子。又過了一會兒,餘光裏那團不停亂拱的東西消失了,辦公室裏響起凳子拖拽發出的刺耳聲音。秦淮拖來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反正是最後一節課,”陳可南頭也不擡,“什麽時候寫完什麽時候吃飯。”

旁邊的試卷發出憤怒的翻動聲。

二十分鐘後,陳可南批完作業,倒了杯水,發現秦淮還在寫第一張試卷。他只好重新坐下來,百無聊賴地翻了一陣成績單和備課本,忽然瞥見試卷下露出的一本花花綠綠的游戲雜志,索性拿了起來。

這是前天晚自習沒收秦淮的。一拿在手裏,旁邊立刻投來一道兇神惡煞的目光。陳可南把雜志翻過來,看了眼封底的價格。二十五塊,好貴。夠買包煙了。

有一頁被折了角,是關於單機系列游戲《血誓》即將在寒假發售的新作的內容。陳可南正看得專心,突然聽見旁邊不客氣地問:“你看得懂嗎?”

陳可南沒接話,只問:“你玩這個?”

秦淮咳嗽了兩聲,“對啊。”

陳可南不說話。秦淮卻沒完沒了起來,一會兒問:“你也打游戲?”一會兒又說,“看不出來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就說你沒有點兒老師樣吧,想不通學校怎麽什麽人都招進來。”

陳可南置若罔聞,任憑秦淮明嘲暗諷。小孩兒仿佛也覺得這樣的自言自語索然無味,幾分鐘後自己主動閉上了嘴,繼續苦大仇深地寫卷子,不時咳嗽兩聲。

數不清第幾次傳來旁邊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陳可南終於瞄了他一眼,問:“感冒了?”

秦淮含糊了一聲,說:“沒有,就嗓子癢。”

陳可南拉開抽屜找了一會兒,扔過去一個小鐵盒。秦淮拿起來,“潤喉糖?你這還沒拆呢。”扯下塑封,吃了一顆。

“宗主任發的。送你了。”

“猩猩對你們還挺好。”

“誰?”

秦淮連忙搖頭。

“成天就給老師取些無聊外號。”

“你又知道了。”秦淮哼了一聲,卻像有點得意似的。

兩人硬生生熬到將近一點鐘。秦淮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把筆往他面前一摔,“這下我可以走了吧?”

“感謝你大發慈悲,沒讓我餓死。”陳可南立刻站起來,“食堂關門了,你吃什麽?”

“怎麽,你要請客啊?”秦淮揉著自己的後頸子。

“行啊。”

秦淮立馬問:“吃什麽?”

“請你去胡記吃碗面。”陳可南穿上大衣。

“能不能別這麽窮酸?”秦淮做了個鬼臉,“就不能請個什麽小芳汀,寶洪記?”

“沒錢。”

“你還沒錢?”秦淮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腳步,“你們老師工資不是挺高嗎,成天這兒收個自習費那兒收個輔導費,周末還要給學生補課掙外快。”

“沒人找我補課。”陳可南沖他一點頭,“你要來嗎?先補個一學期。價錢好商量。”

“你也不怕我去教育局告你,有沒有個老師樣子?”

“你有學生樣子嗎?”陳可南從頭到腳掃視他一番,“拉鏈拉好。下次再穿牛仔褲就記過。”

秦淮低聲罵了一句什麽,猛地收住腳步。“我不去了!”

“真不去了?”

“不稀罕。”秦淮轉身朝操場走去。

陳可南獨自出了校門,哪兒也沒去,站在大門幾步外的垃圾桶邊上抽煙。剛按滅煙頭,就聽見秦淮說:“師傅,開下門。”

保安大叔的老煙嗓響起來:“假條給我。”

“我們老師剛出去,我跟他一起的。教高二的陳可南。”

“他沒跟我說。反正沒假條不能出校。”

“師傅您別這樣,咱們都這麽熟了。我還沒吃飯呢,幫老師幹活兒,食堂都關門了,您總得放我出去吃個飯吧?我老師還在外面等我。”

“教導處有規定,中午出校要交假條。或者你給你老師打個電話。”

“我沒他電話。”

“那就不行。”

陳可南笑夠了,板著臉走回門口,問他:“你又要來了?”他欣賞著自己冷淡的語氣,覺得一點兒也不比戴著紅玫瑰抱著貓的馬龍·白蘭度遜色。

秦淮活像見了鬼,轉身跑了。保安大叔正準備開門,見狀又坐了回去,繼續瞇著眼睛安詳地吞雲吐霧,像一只嗜煙如命的樹懶。

小屁孩兒不識好歹,他又點了根煙。餓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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